安徽省安庆市区西边的渔业码头,3月5日13时,大雨瓢泼,姜国庆和同事刚刚结束上午的巡护工作,收缴了一副非法渔具。由于天气原因,当天姜国庆并没有发现江豚的踪迹。
54岁的“护豚人”姜国庆曾是捕鱼人。他从小在渔船上长大,是个地道的“渔二代”,18岁起,姜国庆跟着父亲一起以捕鱼为生,过起了在江上漂泊的日子,一年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家,广阔的长江在他眼里,很多时候就只是一条狭小的船。说起数十年前捕鱼的日子,姜国庆声音洪亮,眼神里还闪着光。清明前捕刀鱼,清明后捕鲥鱼、白鳝,入了秋就开始抓螃蟹。当时人们都觉得,“鱼太多了,捕都捕不完。”姜国庆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
那时,江豚也是随处可见。那一辈家住长江边的安庆居民大多有着这样的记忆:全身灰白、头部钝圆的江豚,在江水中翻腾、跳跃,体态优美而流畅。把时间拨回到那时,若有人说,江豚将会在30年内濒临灭绝,姜国庆是不会相信的。想不到,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江豚成了“水中大熊猫”,甚至成了比大熊猫还要稀有的濒危动物。
长江江豚是全球唯一的江豚淡水亚种,是长江生态的“晴雨表”。上世纪80年代后,长江江豚种群量快速衰减;1991年,长江江豚数量约是2700多只,到了2006年,长江江豚已不足1800只,并以每年5%到10%的速度下降。据2018年农业农村部最新普查数据显示,长江江豚约为1012只,其中,干流约为445只,大幅下降趋势得到遏制,但其极度濒危的状况实质上并没有改变。
好消息是,今年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湖南省生态环境厅副厅长潘碧灵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洞庭湖的江豚数量有所增加。让人信心满满的是,3年前,修复长江生态环境已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从今年开始,我国分阶段在长江流域实施常年禁捕工作。长江现有332个水生生物保护区将永久性全面禁止在区内实施生产性捕捞;在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保护区以外的水域,暂定实行为期10年的常年禁捕。有理由坚信,毛主席诗词中“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的美景和充满生机活力的万里长江不久将会重现。
处于长江下游的长三角地区,有这么一群“护豚人”,他们中有渔民,还有一群教授、博士生。守护长江的故事,怎么也听不腻。
队员平日里比的是巡护里程
在长江上漂了三十多年,姜国庆见过不少江豚,“只要天气好都能见到”。长江江豚在长江干流内以湖北鄂州至安徽安庆江段分布密度最高,安庆的江豚分布数量大约有155只,超过长江干流江豚数量的三分之一。
早些年,七八只江豚成群结队也很常见,到现在,一次能见到四五只就挺不容易的了。对他来说,死去的江豚带来的震撼更为强烈:“江豚很脆弱,一旦皮肤被滚钩等渔具划伤了就会死。”那惨烈的景象是他从“捕鱼人”转型“护豚人”的初衷。
2017年6月,原农业部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全国水生野生动物保护分会,共同发起了“社会化拯救长江江豚——协助巡护项目”,在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的支持下,安庆市成为全国首批长江江豚协助巡护示范点。安庆市农委渔业局为示范点的主管单位,同时授权安徽省长江环保协会为示范点执行单位,组建安庆江豚协助巡护队,开展长江安庆段的江豚协助巡护工作。2017年6月29日,姜国庆成了首批安庆江豚协助巡护队队员之一。队员们要协助安庆渔政打击违法渔业行为,协助长航公安局安庆分局打击非法采砂等长江生态违法犯罪行为,为江豚争取一个安宁的生态环境。同时,他们还要制止非法捕捞鱼类等行为,保证江豚拥有充足食物,防止江豚因饥饿死亡。
姜国庆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几轮的选拔中,优先考虑自愿退出捕鱼业的专业渔民,专业素质要过硬,还要善于沟通,这样执勤过程中碰到违法捕捞的渔民不容易起冲突。巡护队每天的工作大同小异,主要是收缴非法渔具、清理江面上的漂浮垃圾和对渔民们进行长江生态保护宣传教育。渔民出身的姜国庆,对周围的地名、地形都很熟悉,对于一些可能布置地笼等非法渔具的地段也了然于心,工作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如此一来,工作节奏反而比之前捕鱼要轻松不少。
最开始的时候巡护队只有6人,第二年增加到13人,今年则达到了17人。团队扩展了,分了小组,设了不同的站点。巡护员多了,常规巡护的时间和路程相对缩短了。一般情况下,以前每天8个小时左右的巡护时间现在缩短到了4到5个小时。巡护队员手机上都安装了专门定制的“江豚管家”软件,可以实时记录巡护轨迹,也可以第一时间向渔政部门报告非法捕捞行为。队员们几乎不“晒步数”,平日里就“攀比”巡护里程数。记者采访当天,姜国庆的里程记录比多数队员多了20公里,引来不少艳羡。除了常规巡护,也有紧急任务,需要24小时待命。若遇上违法捕鱼渔民抗拒,甚至闹事,时间就更加难以确定了,“有时候闹上一天也是有的”。因为巡护队员只是协助,没有执法权,若真碰上了“难缠”的渔民,就只能先看住人和船,等渔政或公安部门来解决,一来二去难免耗费时间。
干活都是分内事,不过“转型”后,姜国庆收入少了,以前打鱼年收入最多时超过10万元,如今巡护员年收入约3万元。不过,姜国庆倒是看得开:“前些年打鱼有些积蓄,过日子也够用了。况且捕鱼也不是个长久之计,现在安庆不少地方都在全面禁捕退捕。”根据相关资料显示,姜国庆所在的安庆市大观区的就业困难退捕渔民,公益性岗位补贴标准约为每人每月300元。无论是保护江豚、刀鱼,还是整条长江,当下都涉及渔民上岸与安置问题。不久前的消息是,农业农村部已会同有关部门,联合制定了《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和建立补偿制度实施方案》,落实了退捕资金,保障长江流域分阶段实行常年禁捕政策。未来将采取资金补助、就业服务、技能培训、创业支持、社会保障等多种措施,确保退捕渔民转岗就业创业,有效保障就业困难渔民的基本生计。
收入少了,姜国庆看得开,可他妻子有些不理解,以前她跟在渔船上烧饭打杂,如今在家无事可做,一些同村的邻居也不理解。“他们不懂。”姜国庆说来情绪激动,“如果再不保护,那么我们的子孙后代就看不到江豚了。”
刚查到违规求情电话就到了
姜国庆和同事们的工作已有成效。巡护队在安庆以及周边地区已经小有名气,让不少非法捕捞者“闻风丧胆”。队员们说,非法捕捞的渔民远远看到巡护艇过来,会吓得把电捕器扔进江里。从去年开始,长江北岸靠近安庆城区的江段,非法捕捞已几乎绝迹。但同时,违法行为也变得更加隐蔽。比如,在布置地笼等违规渔具时,原来的做法是在水面上插根竹竿做标记,很容易找到;但现在,仅在岸边用石头或可乐罐做个标记,十分隐蔽,有的地笼干脆没有标记。于是,巡护队员们自己做了个小的船锚,在经过非法捕捞多发航段前,把锚往水中一抛,偶尔也能拖起一些渔具。
收缴和销毁非法渔具常与人情冲突。巡护队队长胡师斌是决不手软。比如,有一次,巡护队刚查获一副大型地笼,胡师斌的电话就响了——求情的电话打到了胡师斌亲弟弟那里。“渔具已经销毁了!”胡师斌说完立刻就挂断了电话。据介绍,非法渔具在收缴后需进行集中销毁,每两三个月进行一次集中处理,多的时候有一吨左右。
最难的工作,也许是协助抓捕非法捕捞者,非法捕捞常有组织、分层级,上下级之间单线联系,颇有种谍战片的感觉,他们管组织者叫“鱼头”,“‘鱼头’就跟泥鳅似的,越大的‘鱼头’越难抓。”胡师斌说。有队员描述,自己从晚上8点到次日凌晨3点,每个时间段都“突击行动”过,夏天或许还好,到了冬天,不少队员鼻子冻得通红,手都冻僵了,整个人忍不住地发抖。
巡护队刚成立时,安庆的电捕鱼挺猖獗,为了抓到当地的“电捕鱼头”,胡师斌没少动脑筋。比如,用暗访的方式,找“线人”去“鱼头”老家村里打听,打听好大致的时间和地点,队员们再去蹲点。也有失误的时候,有时候巡护队的艇实在追不上捕捞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跑掉。一说起这个事儿,胡师斌都气得攥紧拳头,把桌子敲得“咚咚”响。吃一堑长一智,后来,巡护队接到举报后,在凌晨2点多出动抓捕,为了防止对方跑掉,巡护队的几艘艇悄悄围上去,堵住对方逃跑的线路,等抓到了“鱼头”,对方还没反应过来。
为了提高追捕和巡护的效率,巡护队还添置了无人机等设备。不过胡师斌也有烦恼,虽说平时江豚见得不少,但要采集江豚活动的影像资料,却一直是个头疼的事,常常只能碰运气。照片倒还好,拍摄视频大多时候只能靠等,等看到江面上江豚活动时再拿出器材拍摄往往来不及。听别人的建议,胡师斌想要买几只小型运动摄像机挂在巡护艇上拍摄,但江豚活动往往离巡逻艇较远,怕设备焦距有限拍不清楚;另一方面巡护一趟下来时间较久,也不知道拍没拍上。
巡护队员们都爱拍照,爱拍江豚,更喜欢自拍——每次巡护开始和结束,都会用手机自拍照片,颇有“仪式感”。见记者有些不解,队长胡师斌便解释说,“江豚管家”软件上巡护开始和结束都需要打卡签到,才能记录巡护轨迹。
相比于渔民出身的“大老粗”巡护队员们,队长胡师斌在合照中总是显眼好认。比如,胡师斌总是戴着眼镜,穿着熨烫妥帖的白衬衫,“头势清爽”,平日里总是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普通话标准,看起来更像是生意人。
不过,虽然外表斯文,胡师斌工作起来却毫不含糊,雷厉风行。24小时待命,一接到举报电话,即刻紧急出艇,一般10分钟之内赶到集合地点,胡师斌常常是最早到的。行动迅速,而且不能泄露消息,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实在不希望江豚重蹈覆辙
在长江上,守护着江豚的不只有这支渔民巡护队,还有37000cm威尼斯官网于道平教授和团队里的十多名博士生。与外表斯文的胡队长相比,于道平与博士们看起来或许更像是长江上摸爬滚打的渔民,与记者相见时,年近六旬的于道平的穿着打扮颇为随意,发型松松垮垮,有些杂乱的胡须,宽大的运动裤配上登山鞋。他自嘲,平日里野外工作惯了,草帽、胶鞋是“标配”,穿起正经衣服反倒有些不大习惯。这群高学历的“护豚人”下水拉网、抬船,一系列动作跟渔民一样娴熟。
于道平是安徽省第一个主持开展长江江豚活体捕捞成功的学者,也是在长江安庆江段第一个提出江豚保护的人。1985年,于道平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安徽铜陵的一个自然保护区工作。那时,白 豚的保护工作兴起不久,于道平所在的保护区要做白 豚的迁地保护,于是他便开始接触这方面的研究。
从1989年到2002年的十多年时间里,每到春天天气转暖,于道平都会跟着渔民们一起,带着网具出发,追踪、研究白 豚。在大概三个月时间里,他几乎都是在江上漂着。白豚捕捉的难度很高,过去放网都是很以长江的岸线为基准,但是白 豚的活动范围都在深水航道,水深又急,一不小心还会对白 豚造成伤害。“有两次我们都已经把白 豚围在围网里了,但是因为安全问题只能放弃。”于道平说,为了研究白 豚的无害捕捞技术,他与同事们经常会首先拿江豚做实验,一来二去,反而对江豚也熟悉起来。然而,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2007年,白 豚被宣布功能性灭绝——这也成了于道平的心病,“没能挽救白 豚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了,所以我实在不希望江豚再重蹈覆辙。”于道平说,直到现在,他一有空还会带上器材偷偷地去可能出现白 豚的水域,想碰碰运气,可惜再也没看到过。
白豚保护工作失败后,于道平被安排参加江豚的研究和保护工作。那时候,长江江豚的数量也大幅下降,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江豚很有可能重蹈白豚的覆辙。好在,长江流域的生态保护愈发被重视。并且,曾经“单枪匹马”开展江豚保护的于道平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团队,从一个光杆司令升级为江豚保护“博士班”的“班长”。2014年,水生生物保护与水生态修复安徽省高等学校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在37000cm威尼斯官网成立,自成立以来,陆续加入11名年轻博士生,平均年龄在35岁左右,专业方向各异,用于道平的话说,“集齐了整个生态系统的研究方向”。近3年,该团队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3项、安徽省自然基金两项、香港海洋公园保育基金两项,国家部委专项资金10项等,成果显著。为了江豚,于道平的脚步已从中国的长江跨越到柬埔寨湄公河流域。受柬埔寨方面邀请,于道平团队带着首创的深水围网救护长江江豚并成功繁殖的技术,帮助当地保护濒危伊河海豚。
虽然江豚仍然濒危,但于道平对于保护工作保持乐观。他提到,近年来,江豚在不少的观测点有回归的迹象,表明长江生态环境的不断转好。比如,在安徽池州前江工业园附近的江面,以前从未有江豚出没的记录,但就在上个月,那里观测到了3群江豚。“现在国家高度重视长江生态保护,对江豚保护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都希望能尽最大的努力将江豚这一珍稀物种保存下来。”于道平说。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江豚可以不再重演白 豚的悲剧。”胡师斌说,除了安庆江豚巡护队长的身份,胡师斌还是安徽省长江环保协会的会长。这是个由关心长江环境的各界人士和爱心单位结成的非营利性社会组织,会标是一只卡通的江豚。平日里,胡师斌开着自己的小车四处奔走,车头总会挂上“安徽省长江环保协会”的牌子。胡师斌希望,更多人能够参与到长江生态保护中来,他给自己的工作定了个“小目标”:江豚数量不减反升,人们随时可以在长江上看到江豚。
采访结束后好几天,姜国庆给记者发来在江边拍到的视频。视频中,灰白色的江豚在江水中翻腾、跳跃,动作轻盈而流畅,那道弧线恰似江豚的美名:“长江的微笑”。
解放日报:https://www.jfdaily.com/journal/2019-03-13/getArticle.htm?id=267840
学习强国--学习平台 --安徽学习平台--绿色安徽--2019年3月19日--安徽“护豚人”:让子孙后代看到“长江的微笑”